我不是一個好學生,但我是一個好學的人。念小學的時候,老師常常說我有過度活躍症,因為我在課堂上老是坐不定,嘴不停,一下課就像野馬一樣衝出課室,在操場亂跑亂跳,比男生還要粗魯。幸好我常常笑,傻里傻氣的沒傷害性,所以也不至惹老師討厭。做事雖然粗心大意,但對人從不計較,大家也樂意跟我交朋友。我對甚麼都感興趣,但也因此甚麼都學不精。上到中學,在學業、藝術和體育各方面也平平無奇,自己也不以為意,照樣不計成果,盡情享受。高考時早已打定輸數,考不上大學的話便出來工作,或者學些實用性的專科。萬料不到的是,自己最沒信心的中文科成績竟然一枝獨秀,就這樣誤打誤撞入了中文系。在中文系第一個學期,我修了仙老師的文學概論,突然就茅塞頓開,整個世界都好像不再一樣。這是我的第一次啟蒙。它把我帶進文學世界。第二次啟蒙是看到愛菲在《建築大師》中的演出。這次我被引領進劇場世界。我不知道,這個夏天從我在伊甸園游泳池當上救生員後所遇到的一連串事情,是不是我的第三次啟蒙,也不知道這一次我會被引導到甚麼境地。
為了讓花不至把暑假荒廢,我和他協議互相學習,我教他游泳而他教我攀石。教游泳既是駕輕就熟,而且因利成便。在我不用當值的環節,便約花下來會所泳池練習,一個星期可以游上四、五次。花並不特別怕水,在水中閉氣和上水換氣也不是問題,但肢體卻不知怎的總是無法協調,連蛙式動作也老是應付不來,更別說要求更高的自由式。仙老師說花小時候連抛接球也做不到,曾經接受過感覺統合訓練,雖然有點進展,但跟普通人相比卻還未足夠。他連斟茶也會手忙腳亂,拿東西老是打翻,拒絕用刀叉吃西餐,幾乎無法掌握任何球類活動,除了站著不動打乒乓球。我當然也不敢期待自己能令他脫胎換骨,但至少希望他能夠喜歡游泳,在水中感到自如。
我一直深刻地記住,我和他是在水中相識的。水彷彿是把我們相連的東西。離開了水,我們是兩個互不相干的個體。我企求尋找一種通過水建立的共同感。小時候之所以喜歡遊泳,純粹出於直覺,就好像某些魚類的直覺把牠們帶回出生地。長大後游泳變成了一個思考空間。在那完全自動化的動作中,腦袋得到了完全的自由。那跟坐長途巴士或者在咖啡店消磨一個上午的那種空白不同。游泳的時候,身體處於持續的運動狀態,但思想卻可以完全靜止。那種靜止是運動中的靜止,而不是沉積的、死水的靜止。那就像一個強力而穩定的漩渦,把海底的淤泥如微塵般捲起,裸露出了明淨如初的海床,發掘出海床上的史前生物化石,打開直通地心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海溝。在這樣的狀態下,思想可以觸及生存的本質。在游泳的時候,你需要依靠自身的技術和力量,但也同時必須仰賴水的浮力和承托。生存本身不就是同時有賴於自力和外力的相互作用嗎?游泳於是便成為了一個既富象徵意義但又實在無比的行為。它是生存模式,但也是生存掙扎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