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虛構 Fiction Passion》即將獨立出版
由虛構作家為虛構愛好者所創作的虛構作品 Fictions created by fictional writers for fiction lovers
那天我們沒有坐銀河鐵道,但我們去了鐵道博物館。
那是和黑會面之後一星期的事情。花說考試成績出來了,主科都合格,可以升班。我也履行我的諾言,請了一天假陪他去玩。所謂「玩」,其實就是坐巴士。我問他哪裡可以坐到他最喜歡的型號,他說:往大埔的路線。我們先坐巴士往紅磡鐵路站,然後在那裡轉車。
在出發之前,還有一段小插曲。
我們約了早上在伊甸園商場的咖啡店一起吃早餐。花因為睡過了頭,我唯有邊吃邊等他。在櫃台點東西的時候,那位叫做 Virgil Lam 的經理側著頭說,今天會員做買一送一的優惠,問我要不要幫朋友先點飲品。我也沒有細想他為甚麼知道我約了人,心裡盤算了一下,花卻是不喝咖啡的,便要了雙份的熱鮮奶,自己吃雞蛋沙律三文治,另外給花叫了個牛角包。站著等食物的時候,隨意向咖啡店望了一圈,想不到會看見李愛詩和她的孩子。穿著荷葉領粉藍連衣裙的母親優雅地呷了一口咖啡,然後把切成小塊的蛋糕用叉子放進兒子的口中,兒子則埋頭不知在畫紙上塗著甚麼。孩子約五、六歲,大概是快要升小學的年齡,穿著配搭極佳的童裝,一個火車頭卡通人物的小背包掛在椅背上。
李愛詩看見捧著餐盤經過的我,立即露出親切的笑容,又著兒子叫姐姐。那孩子頭也沒抬,只草草地哼了一聲。我看見畫紙上畫滿了好像是火車軌般的線條,彎彎曲曲地糾纏在一起,像個沒可能走出來的迷宮。李愛詩撫著孩子的頭髮,有點尷尬地說:
這孩子一畫東西就甚麼都不理。
又彷彿有甚麼需要解釋似的,說:
老是畫火車路軌,去畫班也是這樣,真是拿他沒法。
我也沒說敷衍話,只是報以一個明白的微笑,便不敢再打擾人家,自己另找座位。沒多久,便聽到孩子以聲線稚嫩但語氣老成的聲音喊道:
你把我的畫弄濕了!
我抬起頭來,看見李愛詩面上保持溫柔的微笑,拿紙巾在畫紙上輕輕地印著,說:
只是沾了幾滴水吧,你看,一抹就乾了。
是你把我的畫弄濕了!
那嚴厲的語氣完全不像出自一個五歲孩子的口中。
我說很容易就弄乾,一點問題也沒有。
已經濕了!怎麼辦?你不知道我畫得很辛苦的嗎?你以為是很容易就畫出來的嗎?每一張也不同的啊!弄壞了就沒可能再畫一幅一模一樣的啊!
但你每天畫,不是已經畫了很多幅嗎?少一幅有甚麼緊要?
每一幅也是不同的!就算你有幾多錢也沒法賠給我!
李愛詩看來真的生氣了,但卻極力忍耐著,說:
媽媽也只是一時不小心吧!不用說到賠這麼嚴重吧!
但這明明是你的錯!就是因為你不小心,你現在叫我點算好?
孩子滿臉脹紅,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咖啡店的客人不多,但都給母子的爭執驚動了,紛紛向這邊望過來。
好的,對不起,是媽媽不小心。請你安靜下來。你還有很多時間,很多紙,可以再畫很多幅。來,是時候去畫班了。放心,在畫班上也可以畫。
母親似是急於迴避他人的目光,打開兒子的背包,把桌面的顏色筆收進去,兒子卻突然伸出手,在母親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雖然力度有限,但也可以很清晰地聽到那「啪」的一聲。只見李愛詩面容繃緊,滿臉通紅,緊緊抓著兒子的小手不放。她的眼神夾雜著窘迫和兇狠,令我感到全然的陌生。
我說過,不准動手!
兒子一隻手被抓住,便舉起另一隻手,母親也舉起手,作勢要打。
我既幫不上忙,也不知應否看下去。我可以想像李愛詩是如何的困窘。在這樣的情境下,一個普通的媽媽已經不好受,一個曾經是公眾人物的女演員就更加無地自容了。這時候,有人在我旁邊低聲嘆了句:
這孩子又來了!已經不是第一次。
我抬頭,看見一身黑色經理制服的維吉爾林站在旁邊,手裡捧著收拾杯碟的盤子。我和他一樣,為著自己的袖手旁觀而一臉歉意。
那孩子異常倔強,一邊掙扎著,一邊嚷:
我不去畫班了!畫班的老師不准我畫火車路。是你迫我去畫班的!
不是去不去畫班的問題。是你無理取鬧,還為了一點點小事向媽媽動手!
這件事一點也不小!你不知道這幅畫對我有多重要!它毀壞了就不會有另一幅!
你激死了你媽媽,也不會有另一個!
縱使壓低聲線,母親的說話還是字字鏗鏘。孩子掙脫了母親的手,抓過桌上的畫紙,把它擠成一團,擲在地上,然後便全身抽搐著,大哭起來。李愛詩跌坐在椅子上,以發紅的雙眼盯著孩子,極力壓抑著將要爆發的情緒。這時候維吉爾林突然在我旁邊低聲說:
你去試試吧!我猜你會有辦法。你跟那位媽媽不是認識的嗎?
那就像上帝通過先知發出的指令一樣,令人無法違抗。我望了望維吉爾林,好像要確認他的首肯,見他點了點側著的腦袋,便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雖然毫無把握,我還是走過去,撿起地上皺作一團的畫紙,在桌上攤開,用手掌慢慢撫平,說:
小朋友,我認識一個哥哥,和你一樣也很喜歡火車。他也和你一樣,喜歡畫火車迷宮。不過,他不在紙上畫,他是在電腦上畫的呢。你知道嗎?在電腦上畫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弄濕,而且可以隨時修改。有機會我介紹你認識這個哥哥好嗎?
孩子疑惑地望著我,大概因為出其不意,一時不懂反應,止住了哭鬧。我乘機又說:
這幅畫畫得這麼好,不如送給姐姐吧?我會好好保存它的。你看,那些濕了的地方差不多已經乾了。就像你的眼淚,很快就會乾了吧?你的眼淚乾了,你會不會有甚麼不同?還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好好的一個小孩子?水是沒有傷害性的東西啊!你問問你媽媽是不是?
孩子似是聽進心裡去了,轉頭望了望媽媽,又回頭望了望我。李愛詩不愧是劇場出身的,立即亮出笑容,但又同時增添了威嚴,說:
媽媽早就這樣說,但你剛才被壞情緒困住了,聽不進去。你現在明白了嗎?
孩子點了點頭,說:
但我心裡還是不舒服。我不想去畫班了。
去不去畫班不是重點。
甚麼才是重點?
做你自己的主人,不要給情緒控制。
李愛詩收拾好東西,整頓了一下儀容,向我說了聲謝謝,語氣中的感激是真誠的,但也包含自尊受傷的不忿。我覺得這可以理解,甚至有點為自己的介入而感到抱歉。
母親著孩子向姐姐說再見,便拖著那小手離開了。孩子一邊走一邊還嚷著不去畫班,母親則盡量保持優雅的姿態,重複著一句說話:
你冷靜下來才再說好嗎?
我帶著完成任務的舒暢感回到自己的座位,四周張望卻看不見那位男經理,剛才那先知式的提示彷彿只是自己腦袋裡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