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是地鐵月台的佈景。我穿著黑色套裝西裙、黑色高跟鞋、戴著黑框眼鏡,手裡拿著黑色公事包,混在扮演乘客的其他演員中間,以一致的步伐在月台上來回走動。眾人的鞋跟敲在台板上,造成舞蹈似的節奏感。節奏時快時慢,時緩時急,起先協調而單調,後來漸變雜亂無章,而我,在紛亂的腳步中停下來,凝止不動。腳步散去,舞台中央空出來,只剩下我一人,站在那裡。好像聽到有聲音在呼喚我,但我不知道聲音來自哪裡。我四處張望,也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然後,我發現,聲音來自我的身體。我輕輕按著自己的腹部,然後從腹部向上,撫著胸腔,和胸腔裡面的心臟。我雙手在胸前交叉,低下頭,靜靜傾聽來自體內的呼喚。那是飢餓的呼喚。燈光轉換,四周一片黑暗,只剩下圓形的光圈,照射著舞台中央的我。我慢慢抬起頭,開始脫去衣服。首先脫去黑色西裝外套,然後除下黑色半截裙,踢掉黑色高跟鞋,退下黑色絲襪,接著解開黑色恤衫,再把黑框眼鏡抛棄,最後,連黑色內衣褲也去除,只剩下赤裸的軀體。但這還不夠徹底。肉體還不是盡頭。在皮囊底下,還包裹著甚麼更核心的東西。我望了望自己粗拙的肢體,點了點頭,好像下定決心似的,在地上坐下來。我盤坐在光圈中央,手心向上,擱在雙膝上,像一座藏傳佛教的度母像,安然自在。四周的黑暗中開始發生湧動。黑暗並不代表空虛,相反,黑暗是最巨大的力量。「世人」的目光早就在黑暗裡注視,像伺機而襲的猛獸。光圈慢慢變大,人群的樣貌開始浮現出來,有的好奇,有的驚恐,有的竊笑,有的仰慕。而在我的前方,我終於看見,你們原來早就潛伏在那裡,正襟危坐,臉上掛著木然的神情,旁觀著我多厄的命運。代表「世人」的合唱隊從黑暗中走出來,拿著各式各樣的服飾――慈善籌款活動的T恤、瘦身代言人的性感泳衣、抗爭者的血衣和頭巾、住院病人的袍子、囚犯的制服……。他們想把這些服飾加在我身上。我不知所措,像被擺佈的木偶,被穿上衣服又被脫去。我徒勞無功地掙扎著,最後筋疲力竭,倒在地上。「世人」散去,只剩下躺在地上像動物屍體一樣的我。然後,一個男人走出來,雙手捧著一套衣服,高高舉著,猶如某種神聖的儀式。那個男人半跪在我身旁,把那套衣服揚開,那是和他身上穿著的一模一樣的衣服,一件布料很少,展示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的白色裝束,有點像苦行僧人的破爛僧袍。他說:這是飢餓表演服。而你,我的女兒,是飢餓藝術的傳人。起來吧!年輕人!最後的飢餓藝術家!我爬起來,在你們輕蔑或者不解的目光中,穿上了飢餓表演服。那個男人,我的父親,卻在我的身旁慢慢倒下。
我無法抗拒這樣的念頭――《飢餓藝術家》這個劇是為我度身訂造的。我知道這樣想毫無理據,我也一直沒有勇氣向黑求證。我怎麼能說出口呢?黑寫這個劇本的時候,他根本不認識我。雖然我是他太太的學生,但我和他沒有私下見過面。我曾經在兩三次講座上見過他,但我只是芸芸觀眾中的一人,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存在。至於我能夠參演這齣戲,也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可是,我卻無法揮去那奇異的感覺。那不止於出乎意料,而竟然同時有點意料之中。就好像,我只是回到自己的真實狀態。又或者,可不可以倒過來說,我是為《飢餓藝術家》這個劇度身訂造的?那樣說的話,我就不單是一個演員,而變成一個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