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身》電子版 Coming Soon!
《雙身》連載之二
如果你,一個男人,在陌生的異國,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女人⋯⋯
一個關於變身、性別倒錯、男女愛欲、姐妹之情的故事。
《雙身》是董啟章第一部長篇小說,曾獲第十七屆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1995),於 1996 年初次出版,2010 年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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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連載第三、四章。
如果妳,和一個男人
你一定沒法想像你會跟一個叫做阿徹的男人回家,但你的確這樣做了。
當時你剛離開一家日本料理,口袋中只剩下三千圓,手中拿著一罐全麥啤酒,坐在行李箱上,看著滿街的霓虹光管在你的眼前打轉,像個巨型的彈珠遊戲機。一個年輕男子向你走過來,說了一句日語。你驚魂甫定,他又用英語問:「小姐,你是不是遇上什麼麻煩了?你是中國人嗎?」你遲疑半晌,才點頭說是,卻萬料不到他竟然用廣東話說:「小姐,剛才在店裡我已經留意你。」你一定以為自己產生幻聽,吞吞吐吐地問:「你說什麼?」
「小姐,你需要幫忙嗎?」
「沒什麼的,我只是自己坐一會吧!」
「真的沒什麼?」
你堅持搖搖頭,認為這是比較明智的做法。那人見狀,微笑點頭,回身走開。
後來,不知是他先停步,還是你先喊出來,總之,你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先生!請等一等!」
就是這樣,你跟著這個男人回他的家。
在這之前,你花了一整天在山手線上來來回回。你甚至天真以為,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惡作劇,只要在這個叫做「貓眼」的地方找到這個叫做池源真知子的女人,一切便會真相大白,回復原狀。但因為語言不通,你向途人的詢問只導致重重誤會,結果還是徒勞無功。眼看著一天白白浪費了,你把心一橫,走進了一間彈珠遊戲機店,投了二十次代用硬幣,輸掉了一萬元。
也許,你跟那男人回家,也是出於一種賭博的心態。這使你有點懷疑自己從前是不是一個賭徒。你只知道,為了尋回你的身分,你絕對不能離開這個地方,而得使用任何手段爭取最後一個機會。
況且,這個人懂得說自己的語言,這至少壯大了你的膽子。但你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信任他還是想利用他,說不定,你的狀態會反過來給他利用。
想到這裡,你腳下不穩,整個人靠倒在燈柱上,啤酒罐落在地上。男人連忙把你攙扶著,他的握捏像腐蝕性液體一樣把你更徹底地溶解掉。
你跟男人乘地鐵朝著一個你完全沒有半點概念的地方進發。在車廂內,男人問了你的名字。你究竟叫什麼名字?連你自己也說不出來。你決定把護照上的名字告訴他。
「林山原。」
男人掏出紙筆,把名字一筆一劃的寫下來,姿態十分優雅。這使你第一次細心認清他的容貌。
「沒錯是這樣吧!」他把字條給你看。
「全都是大自然的事物呢!樹林、山、原野。」他又喃喃的唸了一串日語,相信是你的名字的日語讀音。
「林小姐為什麼會來到東京?」
你搜索枯腸,想編出一個像樣些的故事,但你連偽裝的能力也喪失了,竟然講了真話。
「我不知道。」
「小姐是什麼意思?」
「我忘記了,我什麼也記不起來。」
「忘記了?從什麼時開始?」
「昨天早上。」
「小姐真會說笑!」男人打了個哈哈。
「我不是開玩笑的,所以才希望你幫我。」
男人立刻收歛了笑容,半信半疑。
你知道自己的坦白近乎無可救藥。如果男人有什麼不軌企圖,他立刻便可以乘虛而入。但一個徹底地徬徨的人是沒有足夠的冷靜和智力玩偽裝遊戲的,你只能聽天由命。
「小姐,你不用太擔心,這種事情,我是說失憶這種事情很多時只是暫時性的,只要休息一下,或者很快便會恢復。」他結結巴巴,沒有半點說服力,也許是語言水平的關係。
男人試圖改變話題,作了自我介紹。他叫做河本徹,二十五歲,家鄉在奈良,獨自來東京唸大學,然後在一家眼鏡生產公司工作。他說自己是中日混血兒,父親早年在日本百貨公司任職,派駐香港的分店,在那裡娶了一個香港女孩子,後來才舉家遷回日本。
「我十歲之前是在香港長大的。」
「是嗎?」你驚訝萬分,忽然覺得共同的背景和共同的語言令這個人顯得可靠,但你立刻又警惕自己不能過於鬆懈。
「在家裡媽媽跟我講廣東話,所以我慢慢講來還是可以的。」
「那你父母呢?」
「他們住在大阪。」
「你是一個人在東京生活了?」
「對,所以你可以放心在我家裡休息。」
你心想:這才放心不下呢!
阿徹的住處位於東京市郊,單位面積不大,但以單身男人的家居來說尚算整潔。你起先還以為日本人的住所一定有榻榻米,阿徹這裡令你有點失望,但它又同時給你一種家的感覺,彷彿你那失落的記憶中的家便是這個樣子。
阿徹給你沏了茶,茶的暖意沁進心脾,教你兩天以來首次覺得安穩。但你立刻提醒自己不要太容易相信事情的表象。
「河本先生,你不用理會我,自己先休息便可以,我在廳裡待一晚,明天便要告辭。」
「你要到哪裡去?」
「不知道。」
「我可以帶你看看醫生,或者可以治好你的記憶。」
「沒用的。」
「別太擔心啊!怎麼也好,明天再作打算吧!還是先洗個澡,去拿浴衣給你。」
這是一件藍白色印有櫻花圖案的浴衣。
你倚在浴室門後等待急促的心跳平伏,你沒法想像在這個男人的家中將會發生怎樣的事情。對於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任何事情,無論表面上好與壞,也存在著危險,因為你不知道有一天當你恢復記憶,你的過去會否和你的現在產生衝突。
在鏡子前,你掏出袋中所有暗示著你的往昔存在的物件——男裝手錶、手帕、錢包、墨水筆。你緩緩脫下襯衫、皮帶、褲子、內褲。這些東西就像一個衣冠塚般堆放在你跟前。究竟是誰設計了這個陷阱,把這些格格不入的物件加於你的女身之上?
你的目光停留在鏡中的女體上面。
你忽然捧著腦袋,眉心緊鎖,彷彿記起了一點什麼。
你記起你在哪裡見過這個女體。
在唇邊你不停唸著真知子的名字。
如果你有一天早晨醒來
在大阪的清晨,你從旖旎的氣氛中甦醒,伸手出去卻抱了個空。你沒有立刻聯想到什麼,慵惓的感覺實在教人依戀。你的鼻子輕輕擦著躺在前面的手臂,柔滑的肌膚無比適意。但這手臂是那麼誘惑而陌生。從脇下掀起被子,爬起來,你感到胸前有一種意想不到的重量。低頭一看,那裡很清楚地垂著一雙乳房,還有下面那陰毛掩蓋的女人私處。你試著活動雙手,它們有著纖巧的指尖,的確是你自己的雙手。你把它們探進雙腿中間,摸索那裡的每一吋地帶,肚腹下面冒上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感,一種滿溢著、充斥著一切的空虛感。
你下床,走近鏡子,鏡中有一個短髮、面容清秀的女孩子。這就是我嗎?你想。除了眼前這女體,你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你翻出行李中的每一件東西,但除了一個女裝小手袋外,沒有一樣有可能是屬於你的。一本護照上寫著「林山原」這個名字,但林山原是男性,今年二十七歲。
桌上躺著一個隱形眼鏡盒子,鏡片還浸在藥水中。你環視四周,一切也清晰無誤,一種夢中所沒有的清晰度。
枕上躺著「貓眼」卡片。
這就是你記憶的極限,在這邊限之前,你並不存在。
水柱擊打在身上,把你的過去沖洗得蕩然無存。
浴衣寬大得很,袍腳拖在地上。打開門,差點一頭栽進阿徹的懷裡,你這才發現他比你高出一大截。你的雙手不期然捏著浴衣腰帶的兩端。
「原小姐,房間已經收拾好,你就睡我的床吧!我睡在沙發上便可以。」
「河本先生——」
阿徹半推著把你引領到睡房,在關門之前說:
「叫我阿徹便可以。」
你坐在床沿,摸了摸柔軟的床單,覺得一切也難以置信。
臨睡前,你為著應否把門鎖上猶疑了很久,結果你也沒有這樣做。
圖片使用 Midjourney 生成



非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