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自作集》連載來到第六章了!今次談的是「知識」,與談者是《學習年代》的貝貝!當年(2010)《學習年代》作為自然史三部曲第三部的上冊出版之後,預告將會有下冊《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但續篇最後卻夭折了!究竟是甚麼原因?原本的構思是怎樣的?讓我們的女主角貝貝來個現身說法吧!本章開頭會公開preview。
人物:D 董啟章、S 吳幸晨、B 貝貝
地點:西貢某咖啡店
時間:2023年8月4日
S:我們移師到西貢進行對談,因為今天的嘉賓是《學習年代》的雅芝 as 貝貝。這裡是小說的主要場景,在這裡談應該會勾起許多回憶吧。
B:對啊,自從「學習年代」結束,我也好幾年沒有回來了。
S:你現在是演員嗎?
B:算是吧,參加過一些小劇場演出。
S:我也喜歡演戲,不過只是業餘的校內演出。我朋友雷庭音最近在寫劇本,也許將來可以合作?
B:好啊,很期待!
S:你好像是比我早一年大學畢業的?你的「學習年代」是指2017至2018年嗎?
B:你可以這樣推算,事實上在小說中沒有標明年份。推算方法,應該是從獨裁者之死減去四年吧?不過作者最後究竟怎樣安排?下冊的時間設定有定案嗎?
D:這個說來有點複雜。獨裁者死於2022年夏天,這一點是肯定的。在未曾完成的第三部曲下冊《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中,女主角完成四年的戲劇學院訓練,再經歷了一年沒有著落的演員生涯,2023 年夏天在土瓜灣某私人屋苑的會所游泳池當救生員。這個設定在過渡性的中篇《美德》(2014)中很明確地宣告了。這個背景和《學習年代》的結尾是銜接的,不同的是,正如《美德》所預告,《物種源始》的女主角叫做何知恩,不是雅芝。知恩和雅芝一樣,也是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再去報讀演藝課程的,但她沒有去過西貢居住,沒有經歷所謂的「學習年代」。
B:所以那個貝貝就不是我了。
D:也不是。隨著故事展開,所有人都把知恩當成貝貝。黑和仙老師也向她提到西貢的經歷,然後其他「學習年代」的人物,包括中、阿志和讀書會青年們也再次登場,而且一律把她當成當年的貝貝。知恩當初覺得很困惑,但後來卻慢慢接受這樣的一回事——那是嬰兒宇宙的重疊。在這個可能世界,知恩是貝貝,但在另一個可能世界,雅芝才是貝貝。她是同一個人的兩種可能。
B:想不到有這樣的發展啊!但我沒有知恩的經驗,我只能是雅芝as貝貝。
S:原來《物種源始.貝貝重生》發生的時間是今年!也即是現在!但那個可能世界卻整個的消失了,或者未曾成形便崩塌了!真可惜呢!
B:可以讀到未完成的殘稿嗎?
D:還是別去讀好了。一來只是寫到開頭幾章,二來有幾個版本,每個都有點不同,跑進去的話很容易迷失。
S:但當中關於貝貝演出《飢餓藝術家》劇場的部分,你真的寫了那個劇本,而且在現實世界中上演了。
D:是的,2010 年上演,改名為《斷食少女K》,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製作。唯一成為真實的,就只有這部分。
S:好的,關於背景交代,就到此為止吧。我們今天討論的主題,是知識和創作的關係。很多人也會認為,你是個知識型小說家。這一點你不會否認吧。
D:沒問題的。不要說學院派就好了。
S:知識型和學院派有甚麼不同?
D:知識型比較正面,而學院派通常有貶義,指躲在象牙塔裡,寫些只有自己才懂的東西。
S:貝貝你覺得自己也是個知識型的人嗎?
B:我絕對不是。雖然我經歷過「學習年代」,參加過讀書會,見識過知識青年的高層次討論,但我自己其實是半懂不懂的。
S:但你整理出來的讀書會報告非常高質。你們讀的那些書,包括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徒年代》、大江健三郎的《燃燒的綠樹》和《再見,我的書!》、阿倫特的《人類的狀況》、梭羅的《湖濱散記》、薩拉馬戈的《盲目》、巴赫金的拉伯雷《巨人傳》論著、佩索阿的詩作和散文、嚴復翻譯的赫胥黎《天演論》、一行禪師和巴利根神父的對談,最後還有薩伊德的《論晚期風格》。其他地方也涉及歌德的科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還有當代劇場等,大部分都是我未看過,甚至是未聽過的東西呢!
B:我也是硬著頭皮啃下去而已。不過,當時培養出來的閱讀習慣和判斷力,後來對我很有用。這幾年在接受演員專業訓練之外,我也持續閱讀不同類型的書。知性的涵養對演員來說是很重要的,但也是最受忽略的部分。因為今天談的主題是知識,所以我也不敢怠慢,先做了點功課,重讀了一些董生的著作。
S:真是非常認真的對談者呢!那就由你採取主導吧。你會建議從哪裡談起?
B:就請董生先談談他自己的「學習年代」吧。
D:好的。據我理解,所謂「學習年代」應該是指正在努力吸收知識、培養技能,但卻還未拿定主意,將來走哪一條路的時期吧。對我來說,那是九十年代初,自己還在港大比較文學系念碩士的時候。當時已經在報紙副刊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就是〈西西利亞〉、〈名字的玫瑰〉那些,但還未真的覺得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繼續念博士,留在大學教書和做研究,也是一個認真考慮過的選項。
B:那時候,除了你的碩士研究對象普魯斯特,你還在讀甚麼書?
D:和研究相關的,主要是文學和文化理論,還有西方現代文學、拉美小說等。也讀香港文學,好像也斯、西西、劉以鬯等。接觸香港文學,是進大學之後才開始的。之前完全不知道香港有甚麼作家,也不知道香港有文學。所以那時候算是惡補。
B:是甚麼促使你最後選擇成為一個創作者,而不是學者?
D:應該是1994年拿到「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吧。那年我終於提交了碩士論文,在前途未卜的空檔,完成了三篇小說,包括短篇〈少年神農〉、中篇〈安卓珍尼〉和長篇《女身》,同時間投給台灣的兩個文學獎。短篇和中篇參加「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長篇參加「聯合報文學獎」。結果中篇拿了首獎、短篇拿了推薦獎,長篇也入圍最後決審四強,但最後獎項從缺。第二年,我把長篇大幅修改,更名為《雙身》,再次投給同一個文學獎,這次拿了個「特別獎」。我覺得這樣的結果表示,我適合成為一個小說家。
B:你當下便完全放棄繼續做學術研究的念頭?
D:我覺得可以先試試從事創作是甚麼一回事。博士可以過幾年再回去念。那兩三年間我寫了大量的書評和文化評論,在幾家報紙的文化版發表。有些人是先讀我的評論,後來才知道我寫小說的。當時文藝評論很活躍,但發表創作的空間反而減少了,唯有轉移陣地去寫校園小說。《紀念冊》、《小冬校園》和《家課冊》三本小書,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寫出來的。另一個關鍵是在台灣出書,《安卓珍尼》和《雙身》之後,1997 年又出了《地圖集》,自己是一個作家的感覺越來越實在。我的「學習年代」大概在這裡完成。雖然之後還在持續學習中,但已經不能把自己當成學徒,而是一個正式的寫作從業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