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對談紀錄的時候,愛菲最關心的是青年戲劇工作坊的成員的觀點。讀到他們對於劇場和藝術的觀點,愛菲感到有點意外。雖然已經慢慢掌握到這些年輕人的脾性,知道他們各有鮮明的立場,但愛菲卻一直沒有察覺他們對自己角色有任何不滿。她並沒有因為自己身為導演和導師的權威受到挑戰而感到不快,她只是擔心這群過於自信的孩子過早地局限了自己開放地領略不同的體驗的機會。這群桀驁不馴的黃金少年,既有超乎同齡孩子的理性思考力和理念清晰度,但在他們的體內也同時湧動著一股盲目的、隨時不受控制的本能的力量。愛菲開始明白劇場的宣傳策略,也看通了這個戲在當下的現實形勢底下的意義了。但她自己在其中扮演了甚麼角色呢?這一點她卻有點困惑了。
這時候官玉蓮推門進來,依樣是那一身背心短褲和拖鞋的打扮,瘦小的身體彷彿要使盡全力和那厚重的玻璃門抗衡。她以迷惘的神情環視了茶餐廳一下,坐在門口旁邊的櫃台的七叔便向她指出愛菲的所在。官玉蓮拖著腳步向愛菲走來,在桌子旁邊站了一下才坐下,不知是出於猶豫還是反應遲緩。她的頭髮和兩肩微濕,可能是剛洗過頭,也可能是被雨水所沾。
唔好意思,好少咁早起身。
唔緊要,叫嘢食吧!
兩人向伙計奀哥點了餐,愛菲把那份劇訊遞給官玉蓮,說:
關於過兩天上演的那齣戲的。
點解俾我?
我相信你會感興趣?
官玉蓮像獲頒獎狀似的雙手接過劇訊,說:
對這份東西?
對這齣戲。
是甚麼戲?
《飢餓藝術家》
我知邊個。
你認識飢餓藝術家?
點解要做佢?佢有咩好做?
愛菲突然語塞了。她知道官玉蓮的說話並非批評或質疑,而是出於孩童般的天真無知,但正正是這無知,才讓她不自覺地直搗事情的核心。為甚麼要做一台飢餓藝術家的戲呢?愛菲一直以為這是個不辯自明的問題,但現在被直接問到,她才發現自己竟然無法作出毫不猶豫而且理直氣壯的回答。她只能迂迴地說:
我們可以通過這齣戲去探討藝術是甚麼。
你不知道藝術是甚麼嗎?
我當然不是不知道,但也不是完全知道,事實上沒有人能完全知道,所以永遠有探討的空間。
「探討」是甚麼意思?
簡單來說,即是思考。
「思考」又是甚麼意思?
也即是,諗嘢。
諗嘢!我明了。藝術是要人諗嘢?
這是藝術其中一個功能。
藝術是一件要永遠諗下去的事?
也可以這樣說。
但世界上甚麼事是人完全知道的呢?
恐怕沒有。
那麼所有事也要永遠諗下去?
嗯。
樣樣都要諗,藝術和這些事有甚麼分別?
藝術用一種特別的方法去諗。
官玉蓮低下頭來,眨著化妝草率的雙眼,幽幽地說:
我唔識諗嘢,最驚諗嘢。我自細就俾人話我冇腦,死蠢。藝術唔啱我。
藝術唔係用腦去諗,係用個心。
用個心?我個心死咗。
死咗?
好似個鐘停咗咁。唔信你摸下。
官玉蓮有點反應過激地用手抓著左邊胸口,彷彿要把那背心領口連同裡面的黑色胸罩一併扯下來似的。愛菲以撫慰的語氣說:
個鐘停咗,上鏈就會再行翻。
點上鏈?
藝術可以幫你上鏈。藝術可以俾力量你。
但係飢餓藝術家自身難保。
他只是挑戰身體的極限。
甚麼是身體的極限?
即是身體的承受力,例如不吃東西,可以捱得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