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消失，屏幕變回透明玻璃窗，窗外的景色異常明媚，陽光也不避嫌疑地異常和煦。時輪之城的塔頂閃閃生輝，那個紅巨人在日間卻沒有了影踪。我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身子在床上蜷縮作一團，卻依然無法掩飾裸露的羞恥感，唯有把枕頭摟得更緊了。我知道不能永遠這樣下去。翻過床頭的鬧鐘，看見已經是十點多了。最後綵排在下午三點才開始，但我也應該起來了。爬到床邊，伸手抓起掉在地上的睡裙，背向著窗子穿上。床頭有中的便條，以房子大門的鎖匙壓著，說公司有通告，要先出去，下午綵排時再見，又說廚房有食物，可以自己弄早餐。如此日常的便條，令人難以相信昨晚發生的奇情場面。我和中甚麼也沒有做，就只是擺了那個姿勢。我也不明白，為甚麼一個姿勢那麼難，並且蘊含那麼強大的力量，直教我整個人分崩析離。
我在中的衣櫃選了條簡單的便服裙。她的身材比我高，裙子顯得有點長，但也無不可。我決定到樓下商場的咖啡店吃點簡便的東西。也想過去找花，但記起今天是星期五，這時候花應該還在上課。我問過花來不來看我的演出，花卻一直不置可否。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花來看。我當然希望花認識自己的演員工作，分享我的劇場經驗，因為那是我的存在的重要面向。可是，一想到自己昨晚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我又情願花不在場了。那個動作，在所有人面前做也可以，但絕不可以在花面前做。我不知道為甚麼有這樣的想法。但票已經給了花，他來不來，已經不是我能夠控制的了。
我慶幸自己來了咖啡店，這裡給我日常人間的感覺，比獨自待在五十八樓的空中樓閣好多了。我也不去複習劇本，或者在腦中作出預演了。我想暫時忘記自己將會在今天晚上演出的事實。我把精神完全投注在欣賞櫃台後面一直忙著操作咖啡機的那個女孩的神情和動作。她穿的是黑色的制服，是另一位經理，名字我卻不知道。淡而柔細的黑色長髮在腦後紮成馬尾，臉容白皙清秀，平常頗為沉默，說話聲線輕柔，但工作卻十分利落。我忽然想起「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形容。不經意抬頭一看，櫃台上面書寫每日金句的小黑板上，以白粉筆寫上了這樣的英文句子：
“Only as an aesthetic phenomenon can existence and the world be justified to all eternity.” Friedrich Nietzsche
「只有作為美學現象，存在和世界才能得到永恆的合理化。」我在心裡默唸著，覺得這個句子很耳熟，但又記不起在哪裡聽過。
出自尼采《悲劇的誕生》的句子。有人在我旁邊說。
轉過臉去，看見是維吉爾林，手上捧著甚麼都沒有的圓形餐盤，側著頭，微仰著脖子，不知是欣賞著還是思考著的樣子，一邊說：
看過沒有？
沒有。我頓覺臉面有點潮熱。
你不是念戲劇的嗎？
我本想辯駁，但卻反問：
是你寫的嗎？上面的字。
不，是希微寫的。
他側著的下巴向櫃台後面昂了昂，眉毛同時揚了揚，示意我望向那位素淨女經理。
你們寫這些金句，有甚麼準則？是從哪本書抄出來的？
公司有一本金句集，是老闆親自編的。不過，當值經理也可以自由發揮。
那位希微，很厲害啊！
她在德國念哲學的，尼采的生命哲學。維吉爾林面不改容地說。
我忍不住伸手捶了他的手臂一下，說：
亂說，誰信你！念哲學出來買咖啡？
你這樣說對我們這行不太尊重。
我不是這個意思。
讀哲學，出來不買咖啡還可以做甚麼？你讀戲劇夠走去做救生員啦！
我拗不過他，只有點著頭，喃喃道：
臥虎藏龍啊。
你今天樣子有點苦惱。林突然又說。
是嗎？
煩演出的事吧。
你怎知？
我住十三街舊樓天台的，在牛棚對面，見到《飢餓藝術家》的宣傳。
是嗎？你會來看嗎？我說的時候竟有點羞怯。
還有票嗎？看情況吧！你知啦，表演藝術呢家嘢唔係好適合我們這些賣咖啡的。
我這次幾乎要擰他肚子的贅肉，說：
別小器吧！對不起啦！你來看我請你，可以弄到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