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渾身暖洋洋的，眼睛卻有點刺痛。我知覺到自己正以抱著臉和側臥的姿勢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記憶中的被子已經不知掉到哪裡去，極目望去，赤裸的軀體像某種地理景觀一樣橫向展開，起伏不定的，直至世界盡頭。移開遮擋著臉面的手臂，眼前是近乎無雲的長空，非常超現實的藍色，看似純淨無垢，卻有一種深遽的凶險，向毫無防避的我壓下來，把我完全覆蓋。腋下和大腿間有汗。稍微向右轉身，整個人在床單上攤開。陽光在裸身上浮雕出另一番風景。我產生抵抗的念頭，但又享受那完全放棄的狀態。天跌落嚟當被冚啊。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一笑就地動山搖。這就是為甚麼有地震和海嘯嗎？天神壓在地母身上，生出了諸神和萬物，偏偏有個逆子 Kronos，拿鐮刀把父親閹割了。那血淋淋的男性生殖器被抛擲到大海裡，精血像雨點灑落，化成了一眾憤怒之靈和愛神阿弗洛迪提。
是誰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呢？想起「我」，我便回到現實。我記起這是中的睡房，我睡的是中的床。眼前的落地玻璃窗，位於伊甸園五十八樓。睡在五十八樓，就等於睡在半空中了。裸身睡在半空中，讓我有成為天神的幻覺。但汗和體味把我拖回到凡間。又在床上轉動了一下，背向著窗子，把旁邊的枕頭抱在懷裡。我意會到，自己擁有的只是一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肉體。枕頭上有中的氣味，但中已經不在房間裡。我嘗試重組記憶中的片段。兩個相似而又不同的情景在我的意識中重疊，但我卻分不清哪是哪。
慶功宴結束，已經是凌晨三點。外面下著毛毛細雨。一大夥人從時輪之城的高級日本料理出來，幾乎都是喝醉的，連我也有點醉意。但我不知道那是日本清酒的作用，還是整個晚上的大驚小怪的後遺症。不二蘋果的冰上演唱會令我墮入真幻不分的迷陣裡，我有點不太知道自己是誰了。當中在我耳邊說：來我家吧，我今晚不想一個人過。我便不假思索地點著頭。
是助手阿山開車送我們回去的。阿山在慶功宴上沒怎麼說話，開車的途中更是一言不發。來到伊甸園停車場，中簡短地說了聲：麻煩你了，我們自己上去可以了，你也早點回家休息吧。阿山也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那蓄男裝短髮的頭，連臉也沒有轉過來。
升降機如太空艙一樣極速把我們送上半空。我在機艙鏡子裡看見滿臉通紅的自己，樣子甚是滑稽，相反中的膚色依然是那麼的雪白，甚至是有點兒蒼白。我隨口說：
那個阿山常常不出聲的嗎？
她妒忌你啊！你看不出來嗎？
她為甚麼妒忌我？我明知故問。
她喜歡我嘛。笨蛋！
我的腦袋有點不靈光了，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來到五十八樓的單位，我還是忍不住驚嘆了一番。這裡比仙老師和花住的單住更高和更大，氣派也更豪華。落地玻璃窗外就是滿城的夜景，要不是蒙在紛紛的雨中，一定更為璀璨。從這樣的高度，可以越過其他高樓，看到不遠處的時輪之城的形狀古怪的塔頂，以及那塔頂上以全息影像技術投映出來的巨型廣告。廣告裡是一個穿著紅色背心和黑色短褲、掛著滿身攀山裝備的女孩，正在朝上爬升的姿勢，就像和綠巨人相輝映的紅巨人，盤踞在整個 V 城的上空。我沒有畏高症，但此刻心臟卻禁不住悸動了一下。
這裡租金不便宜吧？
中一邊踢掉高跟鞋，一邊說：
是公司出錢的。
你公司對你落重本啊！
老鬼幫我很多。
那真是好運氣！
別看外表，老鬼是個好人。
中微微一笑，脫了外套，穿著 encore 時的紅色連衣裙，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說：
某程度上說，我現在已經是老鬼的人了。那時候老鬼來找我，說服我以不二蘋果的身分，從平行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他答應除了捧我做歌手，還出錢給我做手術，代價就是我永遠也要為他唱歌。你應該記得，在西貢的那年，老鬼常常來 Paixões Diagonais 聽我唱歌。
我想說我「知道」，但並非「記得」。我聞到空氣中隱隱有一股甜絲絲的焦香，似是煙草的氣味，但不是香煙，也不是雪茄，而是煙斗。我往大廳周圍望了望，卻不見任何抽煙的器具。
你抽煙的嗎？
不，一般不，但很間中會感受一下那種被入侵的感覺。
有點暴力的感覺。
任何進入身體的東西，本質上就是暴力的，不是嗎？
你說得有點恐怖。
是我們習以為常罷了。
見我沒有回答，中便走向睡房，說：
還願意跟我孖鋪嗎？就像以前在西貢一樣！
應該說是，就像在「學習年代」報告中一樣。
有何分別？
大有不同。
真不愧是念中文出身的，這麼講究修辭。
這不是修辭的問題。
你喜歡怎樣說就怎樣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