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爸爸突然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排練「飢餓藝術家之死」那一場。我是在中間的小休,漫不經意地查了一下手機,才看到那個台灣地區字頭的號碼。回到V城後,我打過幾次給他,都是些日常的問候,非常簡短的,連閒聊也稱不上。他打來給我,是第一次。我連忙離開劇場,走到戶外的暗角裡,手指顫抖得幾乎按不動回撥鍵。
鈴聲響了十來下還沒有人接。時間是晚上九點半,爸爸很可能正在表演中,未必有空接收我的回電。我猜想他沒有甚麼緊急的事找我,但我非常害怕錯過了這個通話。爸爸的第一次來電,這在我人生中幾乎有某種歷史性的意義。
那邊終於有人接了,一把像喉嚨裡啃了個沙錘的聲音說:
喂~~~?
係我,知恩呀!你找我?
說話好像石沉大海似的,好久才有回音:
沒甚麼,換了部新型號的手機——你知我部舊手機用了幾多年——便找人打出去試試。
哦,是嗎?我剛才在排戲——
那邊好像有人和爸爸說話,他大概是轉過頭去,以含糊的聲音以台語回答。待他回來再「喂」一聲,我說:
你今晚不用唱歌嗎?
今晚不唱,有點不舒服。
沒事吧?
沒事,好像有點感冒。聽不出來吧?
有沒有看醫生?
喝點酒,睡一覺就沒事。
還喝酒?
首歌你譯得好生鬼。
首歌?
你之前傳過來的。
哦,〈湯•圖老拔的藍調〉。
好正。
貪得意玩下啫。
你有沒有聽過有個東西,叫做平行世界?
有,好像是個網絡遊戲。
我這部新電話有個附帶裝置,說可以連結平行世界,也不知怎麼弄。
說著,他又回頭去跟旁邊嘰哩咕嚕的不知說著甚麼,跟他說話的人應該是小 Q 阿姨。
我一則對平行世界所知無幾,二則不在他身邊,無法說出「我來幫你弄吧」那樣的女兒該說的體貼話。為此我竟有點悵然若失。爸爸回到通話上,說:
你說你在排戲,排甚麼戲?
《飢餓藝術家》,我之前跟你說過。
哦!對!對!忘了!是《飢餓藝術家》。
他頓了一下,好像話題無以為繼,然後才說:
記住食多啲嘢!你太瘦!
得喇!做戲啫,唔係真係要絕食。
咁唔阻你喇。
你都早啲瞓!唔舒服唔好飲咁多酒!
掛了電話,手機屏幕的亮光持續了一陣子,也自動關掉,獨留下殘存在視覺裡的光的餘痕。我揉了揉眼睛,在漆黑中拾步回到劇場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