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影就像從時間的縫隙裡冒出來似的,慢慢接近,那模糊的臉面慢慢變得清晰。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女子,留一頭濃密如成熟的麥田一樣的長髮,膚色如晚霞中的初雪,雙眼如兩隻翹尾相向的小鳥。細節很奇怪地異常鮮明,整體形象卻如晨曦或暮色一樣的曖昧,彷彿是光與暗的邊界上的產物。愛菲以為女子是外國人,她一開口說的卻是本地話:
不好意思,是愛菲嗎?
愛菲一醒,認出了眼前的混血女子。對方又說:
我是維真尼亞。我們見過的了,只是沒正式說過話。第一次在獨裁者的回顧展上,第二次是前不久的荒腔走板說唱團的表演。
沒錯,我記得你。
愛菲雖然這樣說,但心裡卻有點不踏實,就像在夢中跟幻影說話一樣。
你已經認識正了吧?她和我提起你。
正?
即是烏托邦的 Justina。她以前不叫英文名字,只叫正。
你們是老朋友?
認識好幾年了。那時候我回來龍村尋根,在那個太平清醮上認識了正。我阿嫲是龍村人,很年輕便移民英國,我媽媽在英國出生和長大,嫁了個英國教授,所以我有一半 V 城人血統。我一直覺得 V 城是我的根,長大後便努力學中文和 V 城地方話,然後回來這裡的大學,做本土文學研究。我的其中一個研究對象,就是獨裁者。去年我找到了隱居多年的他,得到他的信任,和他做了個深入的訪談,但訪談完成後不久,他便意外去世了。於是我便著手整理他的遺作。剛巧正加入了新成立的烏托邦,大家便合作推出獨裁者的全集。你讀過當中的《維真尼亞的心跳》嗎?
混血女子的本地話無可挑剔。具體細節的交代好像令她變得比較實在。愛菲開始察覺到對方身上的灰色腰果圖案吊帶長裙,和手裡拿著的小巧深綠色瓷杯。她得到的信息是,對方喝的是濃縮咖啡。她感受到心臟因咖啡因的刺激而急速跳動,但那其實是感冒藥的副作用。她又聽見對方說:
維真尼亞,一個心臟是機械鐘的女孩。
混血女子用左手按著左邊胸口,吊帶裙的低胸領口露出左乳上方的一條像小衣魚一樣的疤痕。女子在空中舉起右手,把食指和拇指合在一起,像是捏著甚麼細小的東西,然後模擬把那小東西插進左手按壓著的肌膚上的縫隙,慢慢扭動。愛菲察覺到,扭動的方向是順時針的。
女孩每天晚上也要拿鑰匙給身體內的機械鐘上彈簧。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
愛菲含糊地應對著。對方解除那個令人心頭抽緊的姿勢,整頓了一下吊帶裙的領口,臉上帶點害羞地說:
這本書是我和獨裁者合寫的。
合寫是甚麼意思?
也即是進入同一個世界。
你的意思是,進入小說世界?
每一部小說,也是一個世界。
但這些小說世界,跟現實世界相通嗎?
沒有所謂現實世界的。所有世界,也是小說世界,而小說世界之間是相連的。
你是說世界的本質都是空的?
可以這樣說,也可以說是想像的,或虛構的。
這個我理解,我是信佛的。
混血女子好像點了點頭,然後往咖啡店入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說:
你剛才不是跟恩恩在說話嗎?我是指那位漂亮的藥店女店長。
女子的問題令愛菲感到驚訝,但也同時感到安慰,好像幫助她確認了甚麼似的。她望了望桌面,那個未打開包裝的口罩像一封信件一樣躺在那裡。
我今天才認識阿恩,她原來是我教的戲劇工作坊的一個學員的母親。
我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你們?另一個世界?
我,維真尼亞,和她,恩恩,加上正,還有一個叫做果的青年,都是從獨裁者的世界過來的。
過來哪裡?
過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
這裡是黑的世界。
話題又開始失去現實感了,她開始懷疑這是個夢中夢。對方繼續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講述不可理喻的事情,說:
獨裁者的世界已經毀滅,但它毀滅之前發生了大爆炸,產生了巨大的能量,打開了嬰兒宇宙。我們穿過嬰兒宇宙,來到這裡。也可以說,獨裁者的世界融入了黑的世界,但是很難說誰吞噬了誰。總之,兩者已經融為一體了。這全靠嬰兒宇宙的出現。嬰兒宇宙是平行世界之間的交會點。許真,剛才那位女店長的孩子,就是這個交會點。
許真是交會點?
你也可以說她是奇異點,singularity。
混血女子再次在空中捏住了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尖,這次愛菲感覺到那之間是一個幾乎無法觸摸的一點。
甚麼是 singularity?
女子打開一雙大手,指掌平直,五指相合,掌心相向,中間像是夾著一個隱形的球體,然後以有力的雙臂向前平行一推,說:
我們這些活在不同的平行世界的人,是多重的,是 plurality。用戲劇的語言說,我們在不同的劇目裡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用理論物理學的語言說,我們的生命是眾數的 histories,就像粒子其實是同時通過無數不同的路徑到達目的地的。因此時間其實不是單一的,直線的,而是眾數的,曲折的。唯獨是許真不同。她是始終如一的,但也是不可理解和預計的,就像物理學上的奇異點,是一切規律和理性失效的一點。你也可以說,她是所有可能世界的邊界。
說到「邊界」,女子的雙手指尖相碰,連成一個弧形。愛菲追問說:
那邊界外面是甚麼?
邊界外面甚麼也沒有。所以,從現實的角度看,其實並不存在邊界這回事。這樣的話,許真並不存在,或者可以說,她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
愛菲的腦袋有點不勝負荷,只懂說:
你不像一個文學研究者。
混血女子以嫣然一笑回應愛菲的困惑,說:
文學,不就是可能世界嗎?我不認為文學和物理學有本質上的差異。
我對物理學沒有認識,所以我沒法同意或者否定你的說法。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想給我甚麼忠告?和為甚麼?
混血女子雙手互握,擱在桌緣,像個祈禱的姿勢,身子微微前躬,說:
忠告我不敢說,我只是想給你一點提示。作為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力有限。但你卻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你可以左右它的發展,做出舉足輕重的決定。你甚至可以挑戰它的作者。對於這些,我們只能袖手旁觀。事情到最終是禍是福,也取決於你。而你要做到去禍得福的話,你必須好好把握許真這個奇異點。把握得好的話,這個奇異點會掃除一切差別,協助你達到真如境界。相反,如果把握得不好,它隨時會對這個世界帶來災難性的結果。我只能說這麼多,其他的你自己看書參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