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菲旋轉 - 6. 時間簡史（1）

物種源始．貝貝重生 #37

進入嬰兒宇宙的時候，感覺就像感冒發作一樣，渾身打晒冷震咁。藥店女店長是這樣說的。

這個早上，當愛菲的背項被冷水突襲，她的感覺就像全身的毛孔被打通，寒氣通過所有孔道直達身體的核心，造成核裂變一樣的崩解和連鎖反應。打了第一個噴嚏之後，鼻水便像決堤一樣不可收拾了。她把一切歸咎於昨晚在平行世界上流連太久。離演出還有不足兩個星期，密鑼緊鼓的排練已經令她疲累不堪，還未解決的問題卻又迫在眉睫，但她卻覺得，平行世界不只是一個遊戲，當中很可能蘊藏著某種真理。不過，她真的是太心急了。為甚麼不能等演出完畢才慢慢探索呢？總之，她因為精神過度透支而病倒了。

她還以為早上起來打一套太極拳就會好起來。太極拳只打了兩段，流了一身汗，頭部的緊促好像舒緩了一點。脫了衣服，跨進淋浴間，卻發現浴缸許久沒有清洗，已經結了一層灰色的污漬。平時在燈光下不覺，現在於日光下卻是無所遁形了。於是忍不住拿了刷子，沾了點清潔劑，和了點水，蹲在浴缸裡洗刷起來。刷到滿浴缸是灰灰的泡沫，再拿花灑沖洗，污水便自腳跟和腳趾間溜走。站起來，任由全身流著汗，看著在晨光中閃亮亮的浴缸，似有某種滿足感，但又同時感到虛脫。汗水混和著濺滿一身的清潔劑，散發著怪異的半化學半天然的氣味。把花灑放回插座，扭開水龍頭，冷不防的一下迎臉的噴灑，水卻比想像中冰涼。下意識扭過身子去，水花如千枝針一樣點刺在肩背上，渾身上下便打了一下徹骨的冷戰。

淋浴出來便覺渾身發熱。一口氣喝下三杯開水，還是感到唇乾舌燥。家裡沒有成藥，無計可施，倒頭便又睡了一個早上。醒來的時候已是接近中午，頭痛欲裂，發熱沒有好轉，除了流鼻水，還有點咳嗽的徵狀。愛菲這才懂得擔心。下午和晚上也有排練，每一節也不容有失，她不能病倒。換了衣服，便跑到街上買藥。

她記得伊甸園商場有一家大型連鎖藥房。愛菲本來較信任中藥，但病情來得太急太猛，看中醫似乎來不及了。在藥房裡看著五花八門的成藥，愛菲頭痛得更厲害了。這時候一個語氣殷切的聲音在旁邊說：

小姐哪裡不舒服？是感冒嗎？

愛菲一轉臉，看見是個穿著店長制服的女子，個子小而幹練，眉精眼企，染成橙色的長髮在腦後紥成粗厚的馬尾，臉上卻戴著口罩，似乎自己也染了病。

如果想藥效快一點，可以吃這一種。我自己為了上班，也是吃它頂住的。

女店長把一個牌子的冒感藥遞給愛菲，又說：

你應該趕著排戲吧？那就不要拖了。

愛菲從懵懂的狀態清醒過來，驚訝地問：

你怎知——

我個仔跟你學戲，留喺牛棚重多過返屋企。

是嗎？愛菲一時反應不過來，含糊地說。

其實，你有空談幾句嗎？關於我個仔的。只是幾句，我知你很忙，不會太阻你的。

當然可以。

我十分鐘後放午飯。

好，我在樓上咖啡店等你。

愛菲買了藥，先到咖啡店坐下來，買了杯薄荷茶、一個素菜意大利包和一瓶礦泉水。立即吞了兩粒藥丸，感覺好像舒服一點，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大概十五分鐘後，女店長走進來，身上依然穿著那橙色恤衫和藍色西褲制服。她示意去買點東西，不一會便拿著一份三文治和一瓶橙汁回來。甫一坐下，便說：

這裡的東西很貴，我很少來。

愛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早知約去十三街的茶餐廳。

也不必，我只是隨便說說。這裡較方便，我時間也不多。

女店長看見桌上打開了的藥盒子，便說：

吃了藥好點了嗎？

好像好點了。

女店長解下口罩，說：

最近流感爆發，很多人中招。

愛菲第一次看清楚女店長的樣子，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有一種很早就出來的工作老練，但又同時有一種過早定形的單純。悉心處理的假眼睫毛和色澤鮮豔的脂粉，看來不太像藥店店長，反而比較像化妝品或者美容護膚品營業員。

你叫愛菲是吧？我個仔常常提起你。你可以叫我阿恩。

你個仔是？

許真。

愛菲愕了一下，一來因為眼前的年輕女子不像一個十七歲孩子的母親，二來因為沒法把「個仔」和許真聯繫在一起，三來兩人在外貌方面幾乎沒有相似點。愛菲忍不住說：

許真是你的兒子？

你也可以說她是我的女兒。

那他的真正性別是？

這個一言難盡。你可以說，都是。他小時候我幫他選了做男生。我還以為做男孩比做女孩容易生存。後來才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雖然她並不知道當中的細節，但愛菲還是點著頭，示意諒解。

養這樣的孩子，很辛苦吧。

女店長聳聳肩，苦笑了一下，說：

也習慣了，只是替他難受。受苦的是他。他要適應這個世界，很難。無論是做男孩還是女孩。單說上學，便已經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對他來說，學校簡直是個地獄。

但許真在戲劇工作坊和其他成員相處得不錯。至少沒有明顯的衝突，大家也接受她的取向。她在劇場裡似乎尋回真正的自己。

是這樣就好了。這就是我想跟你談的事。起先我很反對他去牛棚，我不太知道戲劇工作坊是做甚麼的，也擔心他荒廢了學期。不過，最近這個孩子好像變得比較安定，比較開懷，回家還會講起在劇場的事，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的。於是我慢慢地改觀了，覺得劇場也許是一個適合他的地方。我也沒有期待他將來當演員或甚麼的，只希望他可以通過劇場找到自己的角色。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好好照顧許真。

望著女店長懇切的眼神，愛菲努力對抗著藥物造成的酣睡感，盡量熱烈地回應說：

請放心，我會特別留意許真的了。這個孩子的心思非常單純，但也十分敏感，甚至有點執著。不過，任何障礙也可以化為修行的助緣。只要能覺悟，便會因禍得福。換句話說，許真比平常人有更特殊的條件，去證悟無差別的空性。

是嬰兒宇宙。

女店長的說話像無法預測的太空物體，或者脫離脈絡的外星語言。愛菲用力眨了眨眼，懷疑自己失神錯過了甚麼。

嬰兒宇宙？

是嬰兒宇宙造成的結果。

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獨裁者嗎？一個作家，寫小說的。

我知道，但不深入。

你讀過他的《恩恩與嬰兒宇宙》嗎？

我買了書，還未讀。我知道是他的遺作。

是他十八年前寫的。他當時一邊寫，一邊把稿子給我看。

你就是？

我就是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