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經常在櫃台付款的時候,被問到有沒有樂悠卡。(香港的長者優惠卡,我差三年才符合資格。)有一次去看早場電影,售票員二話不說給了我長者優惠價。我怯生生地問他有沒有甚麼出錯,那位二十幾歲的男生還一臉不解的,好像覺得這個老頭真是太貪得無厭了,還嫌不夠便宜似的。我欲辯無言,唯有默默收下這份「好意」。近來又發現,參加文學活動和對談時,舉辦方如果把講者分為「老、中、青」三個年齡層,自己原來已被歸到「老」的一類。這些訊號告訴我,是時候準備當一個老人了。
當一個老人,和當一個老作家,是不是同一回事?是,也不是。人會老是事實,但當作家或任何類型的創作者,可以人老心不老,所謂老頑童是也。說是這樣說的,但實際上身為一個老人,寫少男少女的題材,很可能只是自我欺騙,真正的少男少女是不會買帳的。現在的年輕人,不當你是老不死已經很給面子了。所以,還是乖乖地認老,去寫老人的題材吧。
可是,甚麼叫做「老人的題材」呢?在老男作家的題材裡面,不還是會出現少女嗎?甚至會因為年老而變本加厲吧。比如說川端康成,到老還迷戀少女的肉體,不是很理直氣壯嗎?文筆美不勝收的《睡美人》(1961),寫老男人跟服藥昏迷的裸體少女同睡,卻不作任何身體接觸,被視為情欲的昇華。川端這個類型,可以說是唯美老人樣式,即是以美感去克服或消解生命的衰老。不過川端當時也不過是六十一歲而已,只是說是初老。
比川端年長十多歲的谷崎潤一郎,在《瘋癲老人日記》(1962)中表現出不同的老人風範。身患重病的老爺與媳婦調情,盡情展示變態性癖,偷窺、舔腳,毫無顧忌,但又點到即止。谷崎的類型,是瘋癲老人樣式,但也是一種美學——老男人以失能換取道德越界權利的美學化。這是孔子說的「從心所欲」的重新演繹,即是「可以踰矩」。川端和谷崎雖然一文雅一狂放,但其實是同一類老人,合稱唯美瘋癲老人。這類文學老人,現在可以景仰,可以欣賞,但卻不可以學習。時代已經不同,學做唯美瘋癲老人,只有死路一條。真是心嚮往之,實不能至啊!
從日本文化出來,能堅決拒絕唯美瘋癲老人路線的,首推大江健三郎。六十歲以後,大江很有意識地進入「晚期工作」(Late Work),這和他閱讀文學評論家薩伊德的著作固然有直接關係,但大江本身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老少年」,也即是很早就具有晚期風格(Late Style)。他的晚期創作階段很長,從二千年後寫作以自身為原型的長江古義人小說,即從《換取的孩子》(2000)到最後一部《晚年樣式集》(2013),一連六部長篇都以老年的男作家為主角。這位老年作家,既沒有偷窺媳婦洗澡,也沒有與裸女同睡,一天到晚不是在讀書(都是文學經典),就是在參與各種古怪的政治社會行動(包括計劃炸毀東京高層大廈的恐怖活動),完全沒有文人的風流,看起來相當枯燥乏味。他最關心的人是已屆中年的智障兒子,而他身邊的女人,包括妻子、妹妹和女兒,全部都對他持批判的態度。
大江示範的老人(老作家)樣式,極為罕有。不是超然的、昇華的、但又在性欲方面無拘無束的老年大師,而是在困惑和挫敗中依然不放棄戰鬥的,行動的老人。「讓老人行動起來」,是《再見,我的書!》的主旨,也是大江晚期人生的主旨。不是說大江沒有寫性欲,沒有寫變態。性欲和變態一直是大江小說的核心。也不是說大江沒有美感,不重視美學。大江最擅長怪誕(grotesque)美學,但也不乏優美的想像和描寫。要說瘋癲,我認為大江的文學取向最為瘋癲,相映之下,川端和谷崎也太「正常」,太像一個「大師」了。
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成為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他的講辭〈曖昧的日本的我〉回應了前輩川端康成二十六年前的發言〈美麗的日本的我〉。之後大江和柄谷行人對談的時候,再次提到這個觀點,批判以「美」為中心的文學,也批判日本一直只是以「美」去向世界呈現自己。兩人都認為,這是令日本固步自封,無法真正走向世界的原因。他不是說藝術不應有美感,或者美感不重要,而是不應「只有美感」,或者推銷一種「藝術就只是美感經驗」的觀念。
我估計,理解和認同大江的人不會很多。在過去、現在和將來,喜愛川端和谷崎這樣的唯美瘋癲老人,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日本文學代表的人,在世界上肯定會是主流。大江這種學究型作家,不但完全沒有魅力,也肯定是過於艱澀。但是,身為老人,他沒有選擇享受年老男作家的專利,在美感想像中自我昇華,而是繼續投身於現實和精神世界的戰鬥中,縱使年老力衰,傷痕纍纍,依然以書寫為行動(大江的用詞是「愚行」),展現出另一種更為悲壯的瘋癲老人的形象。
《再見,我的書!》這部小說的骨幹是艾略特的詩歌,特別是 “Four Quartets” 中的 “East Coker”。大江不但多次在小說中引述其中的詩句,並且把詩意重新演繹,成為自己的行動綱領。讓我引述其中幾行:
我已不願再聽老人的智慧
而寧願聽到老人的愚行
老人對不安和狂亂的恐懼
老人理應成為探險者
現世之所不是問題
我們必須靜靜地、靜靜地開始行動
對像我這樣的一個「準老人」來說,這是我即將成為的老人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