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個人彈起來,發現自己坐在沙灘蓆上,臉上架著太陽鏡,草帽掉落在身旁。我不知甚麼時候睡著了。拾起草帽,撣掉沙子,重新戴在頭上。陽光透過草帽編條間的縫隙,像要傳達無可阻擋的訊息。耳朵裡只有浪濤聲,溫和的,清涼的,節奏有致的,幾乎可以在想像中素描出沙灘的線條。人聲則近乎沒有,除了一個小女孩嬉玩時的笑聲,尖尖的、清脆如哨子,在一個難以辨別的距離。我摘下太陽鏡,檢視了一遍自己穿著天藍色兩截式泳衣的身體,彷彿要確認甚麼一樣。是的,是真實無誤的、灼熱的肌膚。那就是所謂的「自己」了。我想起那個赤裸上身的猴子一般的男子的話。我弄不清楚晚間天台上的一幕,究竟是記憶還是夢境。但事實是,我的心跳還未平復。
我以雙手撐著身體,在蓆子上伸展雙腿,抬起頭來,瞇著眼望向海邊。風景前所未有地平坦,平得欠缺深度,像一幅印象派油畫,沒有透視法的,只有一大片微妙的色彩變化,製造出神奇的光影效果。一切本來是那麼的清晰,卻因為猛烈的陽光在海水和沙灘上的反射,而成為花花的一片。海浪是一條慢慢移近然後又消失的長長的橫線,橫線上有零星的垂直的小人兒。隔著那遠遠的距離,小人兒的移動顯得特別緩慢。在如此這般的風景下,時間彷彿被拉長,如慢鏡頭的無聲影片。我深深吸一口氣,感受胸腔的膨脹,整個人也好像在海天之間給提起來了。
花就是那些海邊的小人兒之中的一個。他正躬著身在淺水裡撿拾甚麼。一個海浪退去,花掬著雙手,越過沙灘跑回來,因為沙粒的炙熱和鬆軟,有點舉步維艱。小人兒慢慢變大,樣子由模糊變得清晰。回到我的身邊,花把手裡的貝殼倒在沙坑裡。面盆大小的沙坑已經堆滿了幾十枚貝類,大都是小型品種,色澤也甚為普通,但集中在一起,表面的海水還未被蒸發掉,在陽光中閃閃發亮,感覺頗為可觀。花放下收穫後,隨即又往海邊跑去,像是忙著幹活的樣子。
我換成打坐的姿勢,戴上太陽鏡,看著花在沙灘上來來回回。人兒漸漸變小,回到海邊,腳下濺起水花。一個海浪打過來了,花來不及退避,一時站不穩,跌坐到水裡去,狼狽地爬起來,一不小心又再跌了一下。我忍不住在遮去了半張臉的大太陽鏡底下噗哧一笑。
暑假過了大半,我才找到時間和花去了一次沙灘。排練日漸緊湊,自八月初,我便把游泳池的工作改為兼職。好不容易騰出半天的空閒,本來想去我家附近的清水灣,但花卻想去遠一點。結果我們去了大嶼山的長沙。之前的晚上排練到深夜,本來人已很累,但我們還是盡早出門。幸好坐大嶼山巴士比較順利,車種全部一致,排隊的人不多,上車也有座位。坐在巴士上,攀上陡峭的山路,越過高聳的山嶺,再蜿蜒下降,南面的海灣和沙灘遙遙在望。天的蔚藍,水的碧綠,沙的白亮,還有炎炎如永晝的日光,突然喚起了我心中的甚麼。那閱讀回來的景象,彷彿變成了我的記憶的一部分。那年的小鎮,那年的小船,那年的岩岸,那年的沙灘,那年的海。西貢。學習年代。我的胸口忽然隱隱抽搐,唯有把背包緊緊揣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