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半暗,中勾著我的臂,兩人狀似親密的戀人。我們前後也有人三三兩兩地進入藝術村,看來都是來看晚上的演出的,而且大都是年輕人。藝術村中央空地上架設的戲棚,像一盞巨大的紙紮花燈,在初夜裡螢放著大紅的亮光。幾多民間的通俗戲碼,種種人世的悲歡情仇,都曾經在這樣的戲棚上演。戲棚前放了幾行約百來張摺椅和幾條長木櫈,氣氛隨便自如。一進入場地範圍,便碰到一個碩大的身影,原來是華華在派場刊。華華看見我,立即送來一個熱情的擁抱,差點把我撞翻在地上。她像個充滿彈性的大娃娃,雀躍地說:
見到你很開心啊!今晚很多老朋友也會來!
轉臉望向我身旁的中,華華凝視半晌,才突然大叫出來,說:
是卡門!我真是有眼無珠!你怎麼可能變得比從前更漂亮?實在太過分了!
中也和華華擁抱了一下,華華立即洋洋得意的做出勝利的手勢。
和中在觀眾席上安頓下來,我便四處張望。花早說過他不會來,但我還是不死心。愛菲和超站在台前右方,和樂團的一位戴墨鏡的樂師在聊著甚麼。在台前左邊的盡處,坐著一個孤伶伶的瘦削身影,身上穿的似乎是一條純白的連衣裙子,頭上戴一頂白色闊緣草帽,看上去輕飄飄的、半透明的,像個來自前世的幽靈。我一眼就認出那是許如真。我不期然望了望自己身旁的中。幾個三十不到的年輕男女在幫忙打點,我猜想他們會不會就是燃燒的綠樹讀書會的成員。一個年輕大學教授模樣的女子,和幾個學生圍在一起,好像在上導修課似的,手舞足蹈地講解著甚麼。一個穿著粗布民族服,紥著及腰的長長辮子的女子,在觀眾席後方架起了攝錄機,準備為演出作記錄。一個猶如從民初老照片走出來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和一個明顯比他年長但卻風韻猶存的女子一起派發場刊,親密之情溢於言表。兩個青年男子用手推車運來一堆摺椅,一個光頭溜溜,金睛火眼,瘦削如猴,另一個蓬頭亂髮,戴個魚眼一樣的深近視眼鏡。手推車在凹凸不平的石磚地上側晃了一下,一個看來斯文淡定的短髮女生卻反應敏捷地上前頂住。其他人見狀也一擁而上,伸出援手,椅子便一張又一張地打開了。
隔不久,一個身材碩美的年輕西方女子和一個骨架精奇的青年走過來,坐在我和中旁邊的不遠處。我忍不住朝兩人多望了幾眼,發現那女子樣貌有東方人的特徵,很可能是個混血兒。她身穿一條貼身黛綠連衣裙,留一頭微鬈栗色長髮,氣質既樸實又優雅。她身旁的那個青年則穿著有點礙眼的橙色T恤和牛仔褲,頭大而身長,神態竟與花有幾分相似,害我心裡暗暗一驚。再過了一會,一個穿著銀灰色套裝西裙,留著暗紅色短髮女子出現,身段利落地在混血女子旁邊坐下。新來的女子眉眼有神,臉有英氣,俊朗中有麗質,猶如粵劇裡的反串文武生。兩人狀甚熟絡,以英語和廣東話相雜交談,似乎對地方戲曲頗有認識,談話間用上了好些地道用語。中在我的耳邊說:旁邊那兩個女孩很漂亮,一個剛中帶柔,一個柔中帶剛。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牛棚藝術村的低矮房子群加上空地上的傳統戲棚,營造出古樸的鄉村氣息。詭異的是身處這樣的世外桃源,一抬頭卻是一幢幢如科幻國度的高樓。夜色於是被光害滲染,而顯得不那麼自然了。夏夜悶熱非常,中用場刊搧著風,也不用看內容,便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樂團的特色:
我一直也有留意這個樂團,他們用傳統粵謳的音樂形式,再加上說書的成分,以說唱的方式去講故事。你聽過粵謳嗎?是一種已經失傳的民間曲種,跟南音、木魚和龍舟有密切關係,但又自成一格,是一種非常口語化的歌曲。其實正宗的粵謳是怎麼樣子的,已經不可考,只能靠零碎的資料去推斷。曲詞倒有好些留下來,但音樂和唱法卻沒有確切的證據。所以,現在他們這個團唱的,嚴格來說也不是原來的粵謳了,而且也融入了其他曲種的特色,但他們採用的卻是粵謳的自由隨意的形式,高度口語化的唱詞,還有那種抒情的調子。所以嘛,在精神上就是粵謳了。你知道嗎?粵謳又叫做「解心」,那真是很有意思的叫法。粵謳本來就是寫青樓妓女的心事的歌曲,男女間的情事,有人覺得頹廢,但那樣的事啊,其實是最具感染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