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年的計劃中,《物種源始.貝貝重生》有五個「聲部」,即五條平行故事線。在 2014 年的殘稿中,只有「貝貝重生」和「愛菲旋轉」兩個聲部有充分的進展,前者寫了七章,後者寫了八章。因為兩條線是平行發展的,所以適宜相間連載。早前發布了「貝貝重生」的第一章,接下來會連載「愛菲旋轉」的第一章,然後再回到「貝貝重生」第二章,如此類推。
在 2014 年的版本中(即以下的版本),我嘗試把「愛菲旋轉」改成劇本加敘事的混合形式,以配合愛菲作為表演者的身分,以及當中有關劇場的主題。現在回看,這個做法並不成功,也許緣用小說敘事形式會比較適合。
舞台中央,愛菲穿著泥黃色鬆身裙子,拿著竹掃帚。燈光斜斜地把舞台切成明暗兩半。
微塵揚起。掃帚刷過地面。赤著雙腳,腳底觸地,緩緩踏出,感受著地板的輕柔下壓。熟悉的觸覺,像根鬚一樣從身體深處探出。那是劇場地板特有的,可以吸去震盪和腳步聲的柔軟感。微塵沉落,止住了任何動作。掃帚刷過。微塵又再揚起。究竟拂拭是清除微塵,還是造成微塵?用吸塵機當然會更徹底,但我還是喜歡用掃帚。我喜歡那寧靜的輕拭的聲音,凝神的反覆的動作。那是絕佳的修行方式。整個身體,通過掃帚的運動,和地面溫柔地接觸,就像農夫耕作,通過鋤頭和大地血脈相連,又如撐篙划槳,陸上行舟,地水交融。喧囂的吸塵機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微塵之所以揚起,也因為有光。無光,便無微塵的色相。小劇場入口那邊的高牆上,敞開著一扇深綠色百葉窗子。下午的陽光斜斜投進,把劇場斜線對切成明暗兩面,很戲劇化的場景,像某種簡約主義的燈光設計。微塵在光明的一面竄擾,在黑暗的一面消隱,讓人錯覺以為,黑暗面比光明面潔淨。我站住,在光明與黑暗的邊緣,把手伸進光裡,看著微塵在掌上如雪花飄盪。反手往空中一擒,微塵如風溜走。反掌一推,微塵如旋流轉。擒了又推,推了又擒,像小貓捉影,小兒捕風。我禁不住發出會心的微笑。
這就是所謂的遊戲三昧嗎?
結束那徒勞的遊戲,以雙手抓住掃帚,氣沉丹田,橫出一步,重心落到雙腳底部湧泉穴去。濁氣自頂至踵如瀑布下瀉,流散乾淨,整個人就像大山般如如不動。炎夏掃地,紋風不起,劇場像個烤爐一樣。我渾身濕透,卻非常清晰地覺知著每一滴汗在肌膚上滑下,就像六塵剝落,色、聲、香、味、觸、法,如微塵般在地面沉澱,等待另一次拂拭揚起。但如果六根清淨,又何有微塵揚起之理?(稍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六祖惠能說得真好,好得這麼簡單,簡單得這麼深奧。(稍頓)
牛棚本無戲,劇場亦非台,本來無人物,何處演情愛……。(稍頓)
哈!我又在胡思亂想了。
是腦袋裡的微塵在攪動嗎?所謂微塵,其實就是物質色相的最小單位,也即是粒子吧。但微塵真的只是外境,而不是心識自身的構成嗎?這就是萬法唯心的意思嗎?心識,或意識,可不可以也是一種粒子的存在?如果粒子在量子物理的層面,同時擁有物質和波的雙重屬性,而且能夠超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作出各種逆向、穿越、分裂或並行的運動,意識又何嘗不能做出奇妙的事情?上師就常常告誡我們:心識的力量異常強大,只是恆常被隱藏起來,像埋在泥土裡面的――
超:愛菲!
(有人在劇場門口叫喚,半開的門框內有一個男人的剪影。從聲音辨出是導演超。)
超:唔好意思,打擾你練功。
(愛菲撐著掃帚,把身體稍往後移,沒入劇場陰暗的部分。)
菲:沒有,打掃而已。
(聲音在空洞的劇場裡迴盪)
超(剪影):今日下晝青年工作坊幾點完?之後我地約咗黑傾新戲嘅事。
菲:四點半至六點半,我們一邊吃晚飯一邊談?
(對方好像點了點頭)
超:工作坊班細路點樣?表現可以嗎?
菲:唔錯呀,好用心。雖然冇演戲經驗,但係都好投入。好有潛質嘅一班後生仔女!
超:冇咩其他嘢嗎?
(愛菲微微前傾,臉面落在光照之下,不期然瞇起眼睛。)
菲:你指乜嘢?
(對方好像搖了搖頭,或擺了擺手。)
超:冇乜嘢。一陣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