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發生大火的時候,維真尼亞正在看書。是地面參考圖書部首先起火的,濃煙從樓梯間冒升。我們見狀立即從後樓梯逃生,但卻發現後樓梯的出口上了鎖。我們唯有向上逃,一直爬到天台上。在乾燥的秋天裡火勢迅速蔓延。置身於天台,我們感到熱力在猛烈上湧,彷彿要把整座圖書館推翻。無數的書本在焚燃中化為飛灰和濃煙,像被釋放的精魂一樣自破窗裡竄出,向著廣大的天空螺旋狀飛升。那極可能是高老頭放火的。他一定是出於忌恨,又或者以為這樣是解放維真尼亞的唯一方法。那就是他。我從天台下望,看見高老頭在圖書館外面繞走,多番嘗試衝進來。而維真尼亞一臉平靜,在天台花園的植物間坐下來,徒勞地撥開煙霧,嘗試繼續讀她手上一直拿著的書。又或者,事情其實發生在黎明時分。一盞徹夜亮著的氣燈,不知因何緣故從桌上翻倒,洩出的火焰燒著了旁邊的書架,因而蔓延開去。通宵讀書的維真尼亞浸沉在書中的世界,一時未有察覺,倒是伏在桌上睡著的我,因濃煙嗆鼻而醒來。我立即拉著維真尼亞逃走。我們沿著圖書館前面山坡的階梯,一直逃到池塘旁邊。回頭一看,圖書館已經沐浴在火焰裡。在猶如旭日初升的火宅的照射下,我看見一個高瘦的身影,自火車站那邊的上坡路一直往上疾衝。那身影多次消失在路旁的樹叢後面,最後在圖書館正門前的空疏處冒出。在玻璃的碎裂聲中,高瘦身影沒進火場裡。我回頭,看見維真尼亞坐在池塘畔的一張舊木椅上,讀著她手上一直拿著的書。我彷彿看到,字裡行間閃出火光。然後,圖書館窗戶吞吐的火舌突然化作濃稠的白霧。一陣噴灑的聲音蓋過了焚燒的氣流和剝爆。煙雲消散如面紗的掀起。破窗子裡溢出另一種由水花造成的薄霧。圖書館的灑水系統不知甚麼時候突然恢復作用。空氣裡混合著焦燥的窒嗆和潤澤的清爽氣味。
在被廢棄的海邊房子裡,我坐在啞瓷的書桌前,翻開 Lucretius 的 On the Nature of the Universe 其中夾了書籤的一頁,那裡有一段旁邊做了記號的文字:“Again, there can be only three kinds of everlasting objects. The first, owing to the absolute solidity of their substance, can repel blows and let nothing penetrate them so as to unknit their close texture from within. Such are the atoms of matter, whose nature I have already demonstrated. The second kind can last forever because it is immune from blows. Such is empty space, which remains untouched and unaffected by any impact. Last is that which has no available place surrounding it into which its matter can disperse and disintegrate. It is for this reason that the sum totality of the universe is everlasting, having no space outside it into which the matter can escape and no matter that can enter and disintegrate it by the force of impact. Equally vain is the suggestion that the spirit is immortal because it is shielded by life-preserving powers; or because it is unassailed by forces hostile to its survival; or because such forces, if they threaten, are somehow repelled before we are conscious of the threat. Common sense makes it obvious that this cannot be the case: apart from the spirit’s participation in the ailments of the body, it has maladies enough of its own. The prospect of the future torments it with fear and wearies it with worry, and past misdeeds leave the sting of remorse. Lastly, it may fall a prey to the mind’s own specific afflictions, madness and amnesia, and plunge into the black waters of oblivion. From all this it follows that death is nothing to us and no concern of ours, since the nature of the mind is now held to be mortal.”
我們沒有找到高老頭的屍體,但高老頭的確永遠消失了。無論他是放火者還是救火者,他也在大火中犧牲了自己。圖書館毀壞的地方已經沒法修復,但它卻沒有變成徹底的廢墟。不知是由於風勢還是甚麼緣故,圖書館有一半被燒燬,而另一半保存完好。鐘錶庫、鋼琴和電腦也沒有受到絲毫損傷。天花板上的灑水器還在滴水,地面的積水淅淅瀝瀝。維真尼亞坐在鋼琴前面,背向著我,彈著沉緩的賦格曲,如哀悼亡者。琴音連續不斷,抗拒著寂靜,延緩著死亡。每一對諧和,每一組對位,也創造著微型的永恆,每一粒單音,也締造出瞬間的宇宙。我坐在閱讀桌上,翻開維真尼亞在看的書,她看到其中這一頁:「但我們應當把被造的心靈——無論它有多麼出色——屈從於它的創造者,我們既不像亞里斯多德和異教哲學家那樣引入理智的神,也不像波斯祅僧那樣引入無數行星的精靈,也不認為它們或者是被崇拜,或者是被召喚而通過法術與我們溝通的。懷著對此的深深的謹慎,我們自由地探究每一心靈的本性會是甚麼,特別是,如果在世界的中心有某種心靈與事物的本性聯繫非常緊密,履行著世界靈魂的功能的話——或者,如果有某些與人的本性完全不同的智慧生物偶然居住或將要居住在一個如此充滿生機的星球上的話。但如果我們可以把類比當做嚮導,穿越自然之謎的迷宮的話,我認為這樣主張是恰當的:根據亞里斯多德、柏拉圖、普羅克魯斯和其他一些人的區分,六個天球與它們的共同中心,即與整個世界的中心之間的關係,就好比是『思想』(辯識的理智)與『心靈』(直感的理智)之間的關係;行星圍繞太陽的旋轉之於太陽在整個體系的中心位置旋轉而不發生變化,就好比推理的複雜繁多的辯識過程之於心靈的最單純的理智。自轉的太陽通過從自身釋放的形式而推動所有行星,所以正如哲學家所說的,心靈也通過理解自身以及自身當中的一切事物來激發推理,通過它的簡單性在它們中間分散和展開,來使一切變得可以理解。」
我合上爸爸的日記,脫下身上的衫裙,把日記包裹好,放在湖邊的泥地上。我踏進湖裡,慢慢走出去。陽光罕有地灼熱,湖水卻清冷無比。我咬著牙關,張開雙臂,向湖心游出去。小時候,我們也是這樣在湖裡游泳。通常都是坐艇子去到湖心,然後直接跳進水裡。在水底最清澈處,魚兒如漩渦般包圍著你打轉。在漩渦的盡頭,是深不可測的湖底。我一直想知道湖底有多深。但它超越我能閉氣的極限。有一次爸爸說下去給我量量看。他拿著一卷長繩子的一端潛進水底,我和弟弟在艇子上等他。繩子一直往下捲動。我不知道我們等了多久,只知道是等到產生恐懼的程度。我們嘗試拉動繩子,呼喚爸爸回來,但下面卻沒有回應,只是一味往下拉扯。然後,繩子就突然鬆了。我們不斷往回抽,直至抽出繩子的末端。弟弟急得哭喊出來,而我就準備跳進水裡去。這時候,爸爸從水底世界冒出頭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神情卻竟然是興奮歡快的。他爬上艇子,還未回過氣來,就急不及待說:這個湖沒有底!它下面有一個洞,那個洞又黑又深,一定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從那時候起,我就相信這一回事。我游到湖心的位置了。這就是我們發現湖底洞的上方。我深深吸一口氣,往下一沉,頭下腳上地潛下去。湖底果然有漩渦狀的魚群,像神秘通道的守護者。我穿過魚群隧道,往深處一直鑽。我的氣管緊促,胸口受到巨大壓力,眼睛開始看到暈眩的幻光。但我決心要去到盡頭,至死不惜。在那近乎無光的湖底,我彷彿看到了那個黑洞。我以為只要我能穿過去,就可以到達全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將可以見到爸爸。他一定已經到了那裡,而且在那裡等我。我幾乎來到洞口了,我伸長的手差不多觸到洞的邊緣。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卻從洞裡湧出,又或者是抓住我的腳跟把我往後拉。我在失重、失向、失焦的狀態下,被暗潮推向水面。我仰臉向天,在浮游著。我的軀體露出水面,猶如初生的島,初生的地。天空在旋轉。有蜻蜓在我的面前掠過。我把牠的腹部看得很清楚。牠的結構,牠的翅脈,牠的顏色,深深地烙進我的眼裡。我突然明白,那個通往永恆的洞在哪裡。我此刻已經在那裡。
克卜勒《世界的和諧》:「讓我刻意打破夢境和廣大無邊的猜想,跟頌詩詩人一起呼求:聖哉,我們的主!大哉,祂的德行和智慧無邊無盡!讚美祂,天空!讚美祂,太陽、月亮和行星!用盡每一種感官去體察,用盡每一種語言去頌揚!讚美祂,天上的和諧!讚美祂,業經揭示的和諧的鑑賞者。還有你,我的靈魂,讚美上帝,你的造物主,一生一世讚美祂。因為萬物為祂而生,由祂而生,在祂內而生,無論是可感的還是理智的;我們完全無知的和已知的東西都只是祂微不足道的部分,除此以外還有更多。願讚美、榮譽和光榮歸於祂,世界永無盡期。阿門。」